《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因缘经》,原名《太上洞玄灵宝仙人请问本行因缘众圣难经》,乃六朝古《灵宝经》之一。敦煌P2454为此经古抄本,文本以太极左仙公向地仙道士三十三人宣讲大乘道教的人生“本行因缘”为主旨,劝导其放弃“小乘地仙之道”,改而修行大乘,“志大乘行”,从而“仰赡太上玉京、金阙”,实现人生的终极价值目标。
一、地仙道士学道六百年,只不过是“散迹于山林间”VS仙公始学道,却早被封为“太极左仙公”,能够登入天上最高仙境
据《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因缘经》记载,“吴赤乌三年,岁在庚申,正月一日壬子,仙公登劳盛山,静斋念道。是日中时,有地仙道士三十三人,诣座烧香,礼经旋行甫毕,仙公命坐。良久,道士于是避席请问曰:下官等学道弥龄积稔,于今六百甲子矣,而尚散迹于山林间。师尊始学道,幸早被锡为太极左仙公,登玉京,入金阙,礼无上虚皇。不审夙因作何功德,爰受天职致此,巍巍三界,北酆所仰?愿为启说宿命所由因缘根本也。”地仙道士们的问题是,我等学道至今六百年了,只不过是“散迹于山林间”的地仙,而仙公始学道,却早被封为“太极左仙公”,能够登入天上最高仙境——“玉京、金阙”,不知作了什么样的功德而受封此“天职”?想请仙公为我等揭示其中“宿命因缘”根本所在。于是仙公应地仙道士三十三人之请求,演说大乘道教因缘,揭示人生“本行”。
仙公首先指点出天地、人生的来源以及分化:“一气由虚无而生,二仪由一气而分,清者为天,浊者为地。人受中气而生,与天地参,为三才。初无凡圣之异,寿夭之殊,混混沌沌,不假修为,而道自居。既而混沌既凿,大朴既散,人事错错,而道违矣。”“虚无”生出一气,一气化分天地,清气为天,浊气为地。人是由“中气”产生而来的,与天地合称为“三才”。人起初并无“凡圣”的差异,也无“寿夭”的分别,混沌一团,用不着修道,而自然有“道”在身。及至后来,“混沌”凿开了,“大朴”也散失了,人事与“道”便相违背了。从此以后,人就需要经过修道,才能与“道”合为一体。
修道有大、小乘之分。仙公告诉地仙道士们为何只得到地仙:“子辈前世学道受经,少作善功,唯欲度身,不念度人,唯自求道,不念人得道,不信大经弘远之辞,不务斋戒,不尊三洞法师,好乐小乘,故得地仙之道。然亦出处由意,去来自在,长生不死。但未得超凌三界,游乎十方,仰赡太上玉京、金阙耳!”
就是说,你等上一辈子虽然学道,接受经典的教育,但是“善功”作得太少,只想到如何救度自己的身体,未念及怎样去救度他人,只顾盼自身求道,不关心帮助他人得道,而且不相信大乘道教经典的弘远之辞,不履行斋戒,不尊重“三洞法师”,对小乘道教却十分乐意喜好,因此只能获得“地仙之道”。尽管地仙也能够去来自在,长生不死,然而毕竟做不到“超凌三界”,进入神仙境界的至高无上层次——“玉京、金阙”。
听了仙公得道的本行因缘,地仙们“莫不释然,四座咨嗟,乃叹曰:天尊上人,求道积久,弥劫歴稔,故以得仙公之位,谅有由矣。我等今尽见宿世所行功薄,受经少,那责求高仙乎?于此当念更受大洞经,慕道勤行,慈心度诸困厄,以冀升天之道矣。”得到启示,明白了“宿世”的行动中建立功德不厚实,接受的经典少,就求不到高仙。在榜样的感召下发誓要接受“大洞经”,勤行大乘道教,慈心救度他人的种种困厄,从而实现“升天之道”的愿景。仙公趁机鼓励地仙们说:“子不尊上道洞经,众妙元理,各自念勤,大作功德,度诸苦厄,如是之志,何忧不速升天乎?但便欲登太上金阙,犹当未有日耳。”
二、上古之人不为己而损人,结果自己反而得到保全,健康长寿VS后世之人极端利己,作恶多端,杀生害命,企图通过损人来保全自己,结果反而不能保全,疾病缠身,短命夭亡
谓大乘道教与小乘道教的分别,其界限就在于是只解脱个人一己的生命还是拯救众生的生命。《灵宝度人经》称有“度人不死之神”,“无量度人”。所谓“无量度人”,也就是《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因缘经》中仙公所讲的“救度国土民人”、“度诸苦厄”、“拯济危急”。这种首先解度他人生命,然后再度救一己生命的高风亮节。仙公所批评的“唯欲度身,不念度人;唯自求道,不念人得道”,亦即只顾自家生命的成仙了道,没有想到要解救全人类乃至宇宙间所有的生命。大乘道教把解救人类生命乃至一切生命放在第一位,自己也获得了最高级别的拯救,飞升为“天仙”;小乘道教只顾自己了生死,结果反而只能得到较低层次的拯救,仅仅成为“地仙”。《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因缘经》不遗余力弘扬的,就是这样一种大乘道教的品格。要具备大乘道教济物利人、度人为仙的精神,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,而是要经过宿世所行功德,积累而成,正如上面所引仙公在其自述“本行”中表白的那样。
从利己与利他角度审视,仙公描绘的大乘道教主张首先利他,在“救度国土民人灾厄疾苦”、“念人得道”等利他的行为圆满成功后,自然而然就实现了利己的“升天之道”。从利他开始,最终是利己。而小乘道教只顾自己,最终成就较低,说到底并不利己。众所周知,道教反对在生命自保、求取神仙长生的过程中做损人利己的事,更斥责那种为了保全自我而不惜杀生害命的劣行。《元始天尊说药王救八十一难真经》说:上古之人体性淳朴,形质固守,遵崇大道,所以少染疾病,寿延千岁。而近世之人心邪作恶,“杀生害命,利己损人”,所以多生疾患,心身恍惚,形体不宁,以致于多病早夭。
由此说来,上古之人不为己而损人,结果自己反而得到保全,健康长寿;后世之人极端利己,作恶多端,杀生害命,企图通过损人来保全自己,结果反而不能保全,疾病缠身,短命夭亡。这叫损人不利己。修炼神仙之道也是如此,决不可留存损人利己之心,否则必有魔障。
《吕祖全书》卷九说:“虽明丹理,不积行功,损他利己,魔来堑灵”。就是说,修炼内丹之道,即使已经懂得其中妙理,但若未积累道德上的“行功”,尽干“损他利己”的事,丹道也不能炼成。因此,吕祖劝人要:“博施普济,以本以仁,方便利益,援溺救焚,扶危拯困”。就是说利益他人,方便众生,拯救危困,在拯救他人中,自己也就得救了。
吕祖又告诉人们:汉天师张道陵在米价高涨时,或以原价出售,或救济贫民,分毫不取;许真君合药治病,救死扶伤,建立大功;葛仙翁行祭炼法,拔度幽冥,一切有情,皆度超升。这几位后来都得道成仙,可见仙道是利他的,修仙之人只要“博施普济”于他人,就能达到自己的目的。《太上大圣朗灵上将护国妙经》也告戒人们说:“无论纲常伦理,无论日用细微,皆当省身寡过,不可利己损人”。生活中不论大小之事,都不许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损害他人。这表明,道教反对损人利己的行为,认为损人并不利己,损伤他人拯救不了自己的生命。
道教提倡什么呢?它提倡的是先人后己,退己进人,修己利他。王重阳祖师的诗歌高唱这一精神:“退己进人唯仲正,休心积善胜看经。”“先人后己唯长策,伫看归来唱凯歌。”“退己进人功行着,自然脱壳做神仙。”要做神仙,必须首先做到“退己进人”。《晋真人语录》教诲修道者:“若要真行,须要修行蕴德,济贫拔苦,见人患难,常怀拯救之心,或化诱善人入道修行;所为之事,先人后己,与万物无私,乃真行也”。
真正的品行,或者说神仙的品行,就在于常常怀揣着一颗“拯救”他人的热心肠,济贫扶危,劝人修道,然后再回过头来了却自家成仙得道的事,此即“先人后己”的内涵。那是不是意谓着道教最终还是以否定个体自己为至善呢?决不是。道教所讲的成仙、延长寿命等等,说到底都要落实到具体的某个人头上,或张三,或李四,这样一来,长生成仙离不开“己”。个体是神仙的载体,假如否定了个体生命,长生成仙岂不成了一句空话?故即便是淳朴守道的上品之人,也并没有“忘己”、“无我”,他们只是超越了人与我的对立,将利己与利他统一起来,与道同体,证成生命的圆满具足。
因此,道教劝人为善,度人成仙,并不否定个人利益,更不会否认个人的生命价值,而是充分肯定了个人在社会和宇宙中的地位,个人生命的不朽价值。只不过,道教劝人把自己置于他人之后,只有无量度人,才能最后拯救自己的生命,先人后己才是求仙的正确途径。这一点,《太上洞玄灵宝三元品戒功德轻重经》说得很清楚:“大慈之道,度人为先,非功不赏,非德不迁,非信不度,非行不仙也。夫建功德者,一为天地,一为三光,一为帝主,一为兆民,一为祖世,一为家门,一为众生,一为己身。经云:夫欲度身,当先度人;众人不得度,终不度我身”。
神仙之道既以度人为先,故修仙者建功立德首先就是考虑他人他物,最后才是自己,即按照天地三光、帝王百姓,祖世家门的次序,把“己身”摆在这一切之后。道理很简单,只有首先济度他人生命,“我身”方可得度,“众人不得度”,我的生命就进入不了神仙国度。这就是道教所谓“先人后己”的含义。应该说,《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因缘经》倡导的“念人得道”、“志大乘行”、“大作功德,度诸苦厄”等精神,强烈反对损人利己,坚定不移实行“先人后己”。
那么,大乘道教的“升天之道”具体来说究竟如何解决人的生死问题?《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因缘经》中找不到答案。而与其差不多同时的另一经典《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宿缘经》说肉体之身,只不过是“假借暂会耳,因炁而生,炁散人死。神真各去,身亦分离,变虫而食之灰土,为一切鬼受苦毒,殊于生时,岂不哀哉!惟得道体真身常安全。得道之由,积德行善,轮身炼神,故致成真身焉。”人的肉体之身,只是暂时的“假借”,虚幻不实,并不安全,一旦“炁散人死”,就变成蛆虫,“殊于生时”,悲哀之极!只有“道体真身”才是永恒安全的,要想“致成真身”,就必须“积德行善”,修炼神真,“神”才是“道体真身”。由此可见,《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宿缘经》是主张“神不灭”论的。
总之,立功济人、无量度人并最终使自己的生命得救,圆满完成“升天之道”,这就是《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因缘经》宣讲的大乘道教人生观。这样的人生观对后世道教产生深远影响。《赤松子章历?天旱章》发誓:“布散道德,助国扶命,拯拔一切,救物为先。”《宗玄先生玄纲论?明取舍章第三十二》指出:“济物之功未备,登仙之路犹远。”《道法心传?功行为先》以诗歌言志:“行法做神仙,功行要为先。济民并救苦,白日可升天。”《洞真太上八素真经三五行化妙诀》称大乘溥济以教化众生为急:“欲成大乘,大乘以溥济为先,溥济以开化为急,急教众生,守一存三行五无懈,必究大乘。”《碧霞元君护国庇民普济保生妙经》声明道教对罪恶行径的惩罚,用意仍是救度人:“虽曰罚恶,意在度人。但能自新,无不救度。”
(作者系国家“985”工程四川大学宗教与社会研究创新基地学术带头人,作者单位系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,原文有删节)